我愛旅行,更愛歸來:劉崇鳳 作家

我愛旅行,更愛歸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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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崇鳳 作家  講者簡歷

 

一張將演講展開的照片裡,熱愛旅行的作家劉崇鳳,抱著一個五個月大的孩子,對著鏡頭微笑。「這張照片是兩天前,我和朋友到台中大雪山山區時照的。這個孩子是日本人,來自屋久島,一個九州南邊很小的島嶼。一歲不到的她,人生第一次出國,就獻給了台灣的森林。」劉崇鳳說,她很喜歡這個畫面,因為曾幾何時,這麼喜歡旅行的她,竟也可以站在自己的島嶼上,告訴別人此地風景,而不是享受其他島嶼帶給她的驚豔。

劉崇鳳向台下拋出了許多問題。你喜歡旅行嗎?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?還是你覺得疲累、困惑、茫然嗎?你為自己的出身、為自己是這個家的孩子,而感到辛苦嗎?「在大家舉手的過程中,我想讓大家知道,舉手也是一種覺知。它是現階段的,不會是永遠。」劉崇鳳坦言,她從小就不喜歡自己的原生家庭,總是對自己與家人價值觀的不同而感到困惑。

「我的弟弟妹妹都很符合爸媽的期待,所以我將自己歸為異類。即使我很渴望獲得他們的認同,但我沒辦法,而我也因此感到孤單。」劉崇鳳說,大學畢業後很長的一段日子,她都遠離高雄老家,在台東及花蓮流浪。決定搬到都蘭那天是她的生日,她騎著機車到都蘭,決定給自己一個生日禮物。

 

第一站,都蘭:「我不想寫的東西,可以養活我。」

搬進都蘭的一間平房後,別人問起她的生活,劉崇鳳總說她在寫稿。「但老實說,我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。」劉崇鳳很想寫東西,但她不知道如何靠寫東西生存,因為她寫的東西並沒辦法養活自己。

那是十幾年前部落格盛行的年代,劉崇鳳也寫部落格,有感而發就寫。她寫去了哪裡騎單車,也寫今天的海有多漂亮,但她知道,她一直在迴避內心深處真正想寫的故事。「而且我總要想辦法把寫出來的東西變成金錢嘛,不然我無法在異地生活。」劉崇鳳笑著說。

不想回家的劉崇鳳,接了許多朋友介紹的稿子,其中有許多是採訪稿,或是來自「東海岸國家風景區管理處」等外包的稿件,專門請寫手撰寫放在觀光手冊的文案,以供遊客閱讀。

這樣的稿件,除了得寫出讓人想親臨現場遊覽的文字外,還得拍照、到景點查看地形樣態,劉崇鳳寫那些稿子,其實寫得非常辛苦。「我想寫的東西變不出養活我的金錢,我不想寫的東西卻可以養活我。」劉崇鳳說,那時的自己不再像學生時代,只需要上課及管理好自己。但究竟為什麼要為了經濟,而寫得這麼辛苦?她有兩三年之久的時間,一直在思考這件事。

「後來我才發現,其實很多人都是這樣,只是我面對的是書寫,別人面對的是其他東西。而我會和自己打架的原因是,我有自己想寫的故事、我想創作。如果我沒有這份執著,其實我會過得比較輕鬆。」劉崇鳳在擺盪過後,決定不要再寫別人的稿子了,除非有「特別的理由」。

「例如有一次,台東一所小學發起認養單車的活動,希望讓家中買不起單車的孩子們,有一部單車可以畢業旅行。認養一部單車,就能讓一個孩子圓夢。」當時認養一部單車要五千塊,劉崇鳳就接了一個稿子,告訴自己,這個稿子是有意義的,因為它可以立刻讓她認養一部單車。是這樣的特殊理由,讓劉崇鳳願意打破規則,但這條規則,其實對當時的劉崇鳳來說並不容易。

「我決定靠打工賺錢,但打工算時薪,比起文字約稿,速度要慢了些,而且也不穩定。」劉崇鳳形容自己當時的居所,已經到了簡陋的程度,走進屋子裡什麼都沒有,她的床甚至只是鋪在水泥地上的一張草蓆。

決定靠打工維生的劉崇鳳,在都蘭糖廠裡,一間叫「好的擺」的小店舖裡工作。「好的擺」販賣許多原住民飾品,劉崇鳳發現,這裡生存了很多有才華的藝術家,以及有理想的人。「這群人全聚集在一起,沒辦法快速地賺錢,就連『好的擺』的老闆娘,經濟狀況也非常拮据。」劉崇鳳說,有時領月薪,老闆娘發不出來。她都有些心疼。「有一次我站在一櫃原住民手作琉璃珠前,看著單價全都很高的商品,想著要不要拿自己的薪水,換櫃裡的東西,但我又知道,這並不是長遠之計。」

第二站,花蓮:「我抱著男友,哭著說,劉崇鳳壞掉了。」

在都蘭待了一段日子,劉崇鳳發現比起一群藝術家聚集在一起,她更喜歡常民生活。抱著這樣的念頭,劉崇鳳離開都蘭,搬到花蓮居住。

花蓮有間販賣有機蔬果的店家,叫「大王菜鋪子」,劉崇鳳在這裡一邊打工,一邊寫作。喜歡旅行的劉崇鳳,除了要應付日常生活的開銷,還要支付遠途旅行的費用,第一次投花蓮文學獎,也是為了賺房租。

「我在花蓮圖書館外,看到花蓮文學獎的宣傳海報,我很仔細地看每個名次的獎金。我記得佳作有五千元,那時我在心裡想,只要有佳作,我在花蓮第一個月的房租就有著落了!」劉崇鳳看著文學獎的徵文,心裡想的是房租,那時候投文學獎對她而言,是一件再實際不過的事。

在大王菜鋪子的工作,劉崇鳳形容為「與青菜相處」。大王菜鋪子是台灣較早期做起有機蔬果宅配服務的店家,在裡頭打工的劉崇鳳必須不停地分裝、包菜,這讓大學時期不吃綠色蔬菜、是個標準外食主義者的劉崇鳳,第一次與土地這麼親近。「包菜的時候可以聞到泥土的味道、新鮮蔬菜的味道。以前的我不是很想花時間處理吃的東西,但大王菜鋪子改變了我。」劉崇鳳說,雖然打工讓她有餘裕能夠創作,但那時候的生活是辛苦的,收入也不穩定,其實她很渴望有一份穩定的薪水。

後來,劉崇鳳與現在的先生小飽,經營起「小村食堂」,學習窯烤麵包,以及從土地到餐桌的料理。當時在小村食堂前拍攝的照片看似漂亮,劉崇鳳卻說,她從來沒有這麼低潮過。

「你以正職身份運轉一個空間,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睡覺及洗澡,大部分的時間都要貢獻給工作。」劉崇鳳舉例道:「例如做塔香青醬,必須從種九層塔做起,摘下九層塔後曬乾,切好後倒油,接著裝瓶、貼標籤、設計logo,直到把它送出去,才算告一段落。」

當時劉崇鳳與小飽在花蓮壽豐住的平房,剛好被白蟻入侵,主臥室床板全都得拆掉。劉崇鳳工作結束回到家後,還要忙著清理、刷牆壁,折返兩邊跑的結果,劉崇鳳發現自己「壞掉了」。

「我抱著男友,哭著說,劉崇鳳壞掉了。我發現我很久沒有寫東西了。就算我真的想要寫東西,純抱怨也好,我坐在電腦前,卻什麼也寫不出來。我沒有遇過這樣的自己,我非常恐慌。」劉崇鳳回憶道:「雖然我當初也是自己填下中文系這個志願,但我沒有想過我跟文學是什麼關係,因為它就是我學的東西,也可以稱之為興趣。所以我直到那個邊哭邊喊著我壞掉了的時期,我才發現我想念文學,而且『文學』是以一個專詞的形式跳進我的腦海裡。」

在一個百廢待舉的深夜,劉崇鳳出門散步,她獨自想著,自已追尋了那麼久,到了很遠的地方,到了什麼東西也寫不出來的程度,但她究竟在追尋什麼?那個寧靜的夜裡,沒有任何東西支持住她的時候,劉崇鳳突然希望自己身處的氛圍是熱絡的。也是這個時候,她想起了老家美濃,一個正在蓬勃發展的鄉村。

第三站,美濃:「離開,是為了再回來。」

在拉扯著要不要回到老家的過程,劉崇鳳不斷跟自己吵架。一個自己問:「要不要回去呢?」另一個自己喊:「拜託不要!那裡很可怕。一堆親戚,一堆包袱,一堆記憶。那是妳最避之唯恐不及的!」

結束小村食堂的工作後,劉崇鳳再度回到書桌前,回憶著這段時間的自己。「我曾經希望有份穩定的薪水,我試了,而試的結果是我壞掉了。」劉崇鳳強調:「但我覺得,試的過程是很重要的。因為試過,我才發現這不是我要的。」劉崇鳳告訴自己,她不能再跟別人說她是個文字工作者了,「我明明不喜歡寫採訪稿,也不喜歡寫邀稿,我不是記者,我是個創作者,我必須承認這點。如果我一直跟別人說我是個文字工作者,那我就永遠是個文字工作者。」

劉崇鳳問起自己:「那我是不是能踏出那小小的一步——我可以做個作家嗎?」

要說服自己心甘情願回老家的劉崇鳳,決定多留一年花蓮,好跟流浪時期的自己告別。「我並不是被花蓮打敗,而是經過反覆辯證後,決定要回到美濃。但奇怪的是,當我們決定要動身回老家後,原本工作與居家環境的不順遂,突然間一帆風順。」劉崇鳳說,「那年是我們在花蓮最風光明媚的一年。一年後,要面對自己一年前下的決定,我發現我非常害怕。」

回到美濃老家後,喜歡耕種的小飽耕起劉崇鳳父親的地,而在花蓮時,原本對種田沒什麼興趣的劉崇鳳,也因為這塊地是父親的,因此燃起了興趣。「看著這片田,你好像可以看到你阿公的腳印、祖先們的腳印,密密麻麻佈滿了整片田。」劉崇鳳說,「我才明白以前我渴望飛翔,卻沒想過扎根。」

因為老家住了很多人,親戚等人都會大聲交談、走動,使得劉崇鳳寫作時,常常得跑到美濃圖書館。某次祭祖完,小飽偶然在祖堂瞄到一張書桌,便開口問劉崇鳳,要不要試著在祖堂裡寫寫看。「很多原住民會提到『祖靈』,我回到美濃才明白,什麼是在祖靈之眼的看望之下寫東西。」劉崇鳳說,在祖堂裡寫東西後,發現祖堂真的安靜許多,她也不必再特地跑到美濃圖書館。

除了耕種及寫作,劉崇鳳也參加在地組織,帶領自然引導的活動。有時做高山嚮導,有時帶一些淺山地帶的自然引導。「以前我不看美濃這種小地方,但這些活動,真的有人參與。」劉崇鳳說,「當你撿了森林裡的柴,生起火,煮一鍋飯,串連起整個活動,在暗夜裡感受到美濃的山稜線環繞著自已,發現面前的這簇火光,閃著每個人的臉,你會發現它真的有力量。」劉崇鳳第一次仔細看美濃的山,想起以前總是看著雪山、大霸尖山等高遠處的自己,忽然發現淺山其實也很好玩。

熱愛旅行的劉崇鳳,雖然在回到美濃後,還是想出去旅行,但心態早已大不相同。「以前我很想離開,但沒想過離開是為了什麼,只因為想離開所以離開。」劉崇鳳說,這件事她很晚才明白:「離開是為了再回來。」

第四站,木之花生態村:「我以為我要做得又快又好,把進度趕完,才是完美。」

前往日本旅行的劉崇鳳及小飽,拜訪了木之花生態村,跟當地人體驗農事。「其實我們在美濃時就在做這些事,但這個生態村裡的人,他們的工作態度跟台灣人很不一樣。我希望自己能一直謹記著他們的工作態度。」

「一起挑馬鈴薯的午後,妳溫柔說,做不完沒關係喔,做不完大家會來幫忙。妳不必做得又快又好,不用想著『把這籃挑完再休息』,放輕鬆、慢慢做,工作是貢獻一己之力,榮耀而享受,拋除個人魅力,無須執著專才,我們都一樣,為群體而生。一定要記得,適時表達自己的心聲,累的時候要說,受委屈要說,不滿要說,讓大家了解,一起溝通,這樣所有人才有未來。」

劉崇鳳讀起自己記錄下的文字,回憶當時聽到這段話的自己,有多驚訝。「我以為我要做得又快又好,我以為今天一定要把這個進度趕完,才是完美。」劉崇鳳說,在這裡,他們顛覆了她的想法。她曾經費盡力氣要對環境友善、重複使用塑膠袋、帶一堆罐子出門,為的是不留下任何垃圾,「我們做農的時候,從來不鋪塑膠布抑制雜草,就拼命拔草累死自己。」

然而,木之花生態村的人們卻說:「如果草真的除不完,鋪一些抑草席(塑膠布)是無可厚非的,請機器代勞也是重要的,當我們身體好,心甘情願,才有足夠的能量去照顧土地,全靠意志力和手工對自己太苛刻了,耗神費力,也不快樂。記得人和土地是一起的,照顧身體一如照顧我們的環境。」劉崇鳳忽然明白,為什麼自己的身體狀況忽然一落千丈。

在木之花生態村,當地人的工作態度讓她非常舒服。「他們是沒有假期的,但卻不會想放假,因為他們的工作跟放假沒兩樣。」劉崇鳳解釋道:「在上午工作時有上午茶,大家一起休息、喝茶聊天後繼續工作,工作步調也很緩慢,跟在美濃時的趕工不一樣。下午時段有下午茶,而且絕對準時收工,做不完就放著,明天再做。遇到需要趕工的時候,會有人來幫忙,你不用一個人去做全部的事。」

第五站,硫酸山:「一點小事都能讓你鼓舞,我才知道我在美濃時忘了什麼。」

結束了木之花生態村的農事體驗,劉崇鳳與小飽搭了很久的火車,抵達位於北海道的「硫酸山」。

硫酸山之所以如此命名,是因政府當初不停挖這座山的土,以建造河邊的堤防。肥沃的土都被挖走了,剩下下層的酸性土壤及重土,連雜草都長不出來。把這座山掏空的政府將山拋售出去,被現在硫酸山的主人買了下來。

因為無法入場查看的緣故,這個主人只知道自己買了一座山及山上的房子,直到後來才發現這座山什麼也長不出來。劉崇鳳及小飽到的時間已經是十多年後,學農業的山林主人,用最簡單的方式覆蓋、育苗、改良土壤,將山種出了一小片森林。

劉崇鳳及小飽的工作內容之一,是在林場修剪樹枝,硫酸山的主人只跟他們說了兩個工作原則:一是不要急,慢慢做;二是隨時聆聽身體的需求,想休息的時候就休息。

劉崇鳳說,其實在離開美濃前,她與小飽的生活是很緊繃的。除了在地組織的活動,還辦展覽、寫書,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活躍又出色,但事實上她累得半死,回到家就是跟先生小飽吵架,但其實小飽也因為田裡的事而累得半死。「在這邊跟我之前在台灣受的訓練顛倒,他們的生活節奏讓我很想念。」劉崇鳳說,「我們都為了追求完美,而把自己做到最緊繃,然後忘記自己其實很緊繃。」

在硫酸山工作的日子,劉崇鳳與小飽住在山上的小屋,沒有水,一開始也沒有電,走到主人家還要十五分鐘。劉崇鳳說,自己並非沒過過沒水沒電的生活,但剛從繁華的東京抵達硫酸山,還是有種忽然被丟到森林的感覺。

住在硫酸山上,早上若要洗碗,要到附近的小溪,或走到主人家提水。他們每次提五升的水,這些水要拿來洗抹布、襪子及其他待清洗的東西。山上的小屋裡有個爐子,是冬天烤火取暖用的,同時還能在上面燒水,想上廁所的話,要走到外面另一間小屋。

生活條件如此簡單,以至於劉崇鳳發現自己的要求變得很低,非常容易滿足。「點一盞煤油燈,知道煤油燈原來是這個樣子,並感受到煤油燈的溫暖。一點小事都能讓你鼓舞,生活很滿足,我才知道我在美濃時忘了什麼。」她說。

劉崇鳳的先生小飽在硫酸山的日子裡,嚐到硫酸山主人做的大阪燒,覺得非常美味,便也想學著做,因此某天的早餐,就是小飽做的大阪燒。「他五點起床,從麵粉開始動手做。」劉崇鳳細數著食材,說明道:「裡面加的青椒、馬鈴薯、番茄、香瓜,全都是林場主人種的東西。起司醬是前一天拜訪主人的朋友,從另一個朋友的牧場帶來的,他們用擠出來的牛奶做起司。」劉崇鳳說這樣的料理是無中生有,就連湯匙也是從砍樹開始製作的。「我才知道,一頓早餐需要有多少時間,我們願意放手,只為了做好這件事。」劉崇鳳說。

劉崇鳳與小飽在山裡的另一項工作,是用主人家裡有的、已經裁切好的木頭,以及山裡砍下的木頭,為來訪的人做休息的木椅。因為小飽會做木工,從前的劉崇鳳笑稱自己常不知天高地厚地亂許願,一下要書架,一下要櫃子,一下又抱怨先生怎麼還沒做好。

「我第一次跟他一起做木工,居然是在日本。我那時才知道木工有多花時間。」劉崇鳳說。製作木椅後,要刷保護漆防止腐朽,但劉崇鳳的先生小飽,在大把的時間及緩慢的生活節奏下,竟不願意用林場既有的保護漆簡單刷上去,他說要自己做護木油。

「林場主人有養蜜蜂,小飽說我們可以做蜜蠟,先去採蜂巢,蜂巢溶掉後會變成蠟,之後加入油,就可以作為護木油。」劉崇鳳說,「護木油不像護木漆可以用刷的,必須用海綿沾一點蜜蠟,在木頭上慢慢抹,非常地慢。」慢工出細活,完成後他們也發現,跟山上其他刷護木漆的椅子比起來,抹護木油的椅子質感是不一樣的。「回來以後,我再也不會任性地跟小飽許願了。」劉崇鳳笑著說。

第六站,森林蛋糕屋:「我想起台灣的我們,想起這一切忙碌從何而來。」

在日本的第三個據點,是日劇裡經常出現的,鄉間山林裡的蛋糕屋。職人精神、漂亮的窯、少量的蛋糕。劉崇鳳及小飽是抱著這樣的理想抵達這間蛋糕屋。

沒想到,森林蛋糕屋的生活節奏與前兩站非常不同,經營蛋糕屋的主人因為訂單很多而非常忙碌。「我在這對夫妻身上看到美濃的我們。」劉崇鳳這麼說。

那天是農夫市集,蛋糕屋的男主人很早就起床,到森林裡去採菇,女主人也在天還沒亮的時候,就忙著烤手工餅乾及手工蛋糕。劉崇鳳及小飽也加入準備工作,將販售物送達農夫市集小農直賣所後,他們一行人還要忙著貼上標籤。但誰也沒想到,農夫市集的三天遇上颱風,東西全沒賣出去。

「我想起台灣的我們,想起這一切忙碌從何而來。我們為什麼而奔波?為了金錢嗎?我們以為我們想要更多錢,但我們想要的其實是生活的滿足及自在。」劉崇鳳向大家分享她的體悟:「我們誤以為唯有努力向上、多賺一點錢,才能得到滿足跟自在。從那以後,我絕對把這兩件事分開。」

終點站,美濃:「旅行很簡單,安定才是最難的。」

「回到美濃後,我才明白旅行的意義是什麼。我原本以為,旅行的意義是看更多更漂亮的風景,遇到更多更好的人,充實自己,以便讓我回來之後,能夠再儲存下一次遠走高飛的能量。」結束了日本之旅的劉崇鳳,說她逐漸了解旅行對自己而言,究竟是什麼,「這次,我發現旅行是為了回家,是為了好好在家休息。」

因為木之花生態村、硫酸山、森林蛋糕屋這三個地方,讓劉崇鳳知道了什麼叫休息,也知道自己原來是需要休息的。從前,她總是不太甘願休息,還會因休息而覺得自己是個無用的人,甚至心虛、內疚。她現在發現,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,因為休息就是要讓自己在工作時也能享受。

「現在我在家做家事時,我不會想這件事做完後還要再做什麼。我知道不能永遠不在當下、永遠在想下一步要做什麼。」劉崇鳳說,「我老是想著要做完今天的工作流程,但我跑完今天的工作流程後,還有明天的工作流程啊!我好像永遠都在跑!我發現休息就是『在當下』,享受工作這個細節。」

劉崇鳳回憶起從前的自己,有時會對別人說「我身不由己」、「我別無選擇」,但她現在體悟到,當你對別人說你身不由己、別無選擇時,其實這就是你的選擇。你選擇了讓你自己身不由己、別無選擇。「一個人要活出怎樣的價值,是由我們自己決定的。」她說。

回到美濃後,劉崇鳳漸漸喜歡上了南方。她說自己不保證自己會一直在這裡,但她很高興她回來,重新認識了自己。「旅行很簡單,安定才是最難的。如果有人問我,全世界什麼最難?我會回答他『安身立命』。」劉崇鳳解釋道:「安身是不會覺得這裡不自在、急於離開、困惑茫然,立命是找到自己的天命、志向。它真的很難,但我覺得活著最有意思的,是我可以用生命去尋找安身立命的答案。」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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演講之末,劉崇鳳在桌上擺了各式的小收藏,請參與講座的同學們到講台前方,要大家閉上眼睛,繞著桌子走,直到她喊停。停下後,請大家伸手拿起自己前方的東西。

「這是我出發前臨時起意的遊戲。」劉崇鳳向大家解釋每個人手中不同禮物的意義:「石頭是跟大家差不多年紀,在花蓮浪遊的時期撿的信物。關於海及流浪。這些石頭經過海浪不停地淘選,最後被海浪送上岸。

松果是在山上時,因為喜歡山的氣味而撿的。那時候不能在旅行及歸來之間取得平衡,所以回家後就會聞松果,假裝自己在山裡。

兩個玻璃瓶裡裝的,是在新疆塔克拉馬干的沙漠偷偷帶回來的沙子。一個瓶子裡有台灣的栗子,象徵了不管旅行到哪裡,都記得自己來自哪裡;另一個瓶子裡有塔克拉瑪干沙漠中銀杏的葉子,它對我來說,是在一片你以為不會有任何生機、很乾旱、最沒有希望的時候,發現這裡還是會有樹,還是會有葉子。葉子還是會變黃,明年還是會有新的葉子出現。

手作陶在朋友送我時,我還不太明白她的意思。土壤是石頭崩解再崩解,變成沙子,再變成土,然後再變成陶土。對我來說,我覺得這是文學的力量。」


 

Q&A

◎關於旅行……

一、 您曾在節目中提到,一個人走得再遠,也要回家看看。回家的路我們都知道,難的是這條路並不好走,有些路還有分岔或斷口,我們想回家或許也回不了家。當初,您是如何整理好自己的心情,如何硬著頭皮跨過這個缺口,沒有在途中迷失方向,回到自己的家?

我不是沒有在途中迷失過方向。剛回美濃那年,我無時無刻不想回花蓮。我連在美濃要買個油漆工具都要上網查。你回到你的故鄉,卻發現你不認識你的故鄉,你的故鄉也不認識你,在這裡,你找不到歸屬感。回到自己家那年,是我最掙扎的一年,我們曾無時無刻想離開,直到現在第三年了,我才比較不會想回到花蓮。
美濃有九成都是客家人,到處都是客家話。我先生不會客語,有時種個田,旁邊有人跟他講話,他都要像個外國人一樣,露出迷惑的表情,別人才知道他聽不懂。

二、 您是否曾在旅行中迷失自我,最後是如何走出的?

我沒有在旅行的過程中迷失過自己,但我曾在回來之後迷失過自己,因為我太想念旅行時的自己,所以我沒辦法再回來後面對現實的一切。

三、 在回到美濃之後,改變了什麼?再一次面對親戚家人,您是怎麼樣從中理解自己,在家人與自己的見解差異上獲取平衡?

2018年3月,返鄉的書會出版,裡面會描述我回美濃的第一年,心理上的落差及和家人的磨合。
當初回到老家後,還要處理一堆爸爸媽媽、阿公阿嬤留下來的東西,例如佈滿灰塵的農會碗盤、或一堆一次性的衛生筷及紙碗紙杯、或老鼠屎。
剛開始,你以為要處理的是家人的價值觀,但我後來發現,你要處理他們的價值觀,是因為你用你的價值觀在處理他們。如果我把我自己的價值拿掉,我突然可以了解他們為什麼會這樣。因為他們白手起家,並不衣食無缺,所以他們有他們的追求。
聽爸媽說一些親戚的事,常會跟著爸媽一邊倒,誰就是好、誰就是壞,但真正跟這些親戚相處之後,三十歲的我與他們交往時,我意外發現,他們跟爸媽講得不太一樣。我發現我不完全是我媽的女兒了,就像我現在在看我媽,我不是以女兒看媽媽的角度在看她,而是以一個女人在看另一個女人的姿態。我長大了,我也因此變得柔軟,跟家人的關係也變得平衡。

四、 如果有一天在旅途中變成「為了到達一個地方」而旅行,您是否能自己醒悟,並找到自己的方向?

如果是這樣,就不要旅行了啊,那是不是旅行無法解決的問題呢?單車環島究竟是為了汲取台灣美景的養分,還是只是為了達成幾天內把台灣騎完?如果是後者,我覺得不用花那麼大的力氣。

五、 請問在旅行和歸來之間的心境轉換如何?

這跟打球一樣需要練習,如果執著於旅行中的美好成分,還要試著想,為什麼那樣的美好會吸引自己?你到底不滿意現在的什麼部分?不要沈浸在旅行裡,是不是去改變或轉換這部分,會比較實際一點?

六、 旅行與潔癖如何平衡?

我不是很邋遢的人,但也不是一個那麼愛乾淨的人。如果我有潔癖,我可能無法旅行,也無法在中國邊境,人爆滿的火車上,鑽到別人的座椅底下睡覺。

◎關於登山……

一、 請問作者喜歡上登山,有沒有什麼特別的緣由呢?

那種感覺就像是第一次走到這間教室,突然看見遠方的海,看見夕陽與波光,覺得心曠神怡。任何人看見心曠神怡的場景,都會不由自主喜歡上吧?只是我走得比較遠而已。

二、 獨自登山或是旅行不害怕嗎?常常鬼故事都是從這些事情出來的,想去做,但害怕,要如何跨出這一步呢?

所以我不看鬼故事,也不看鬼片(笑)。我覺得恐懼很重要,因為它是保護我們的機制。如果你覺得恐懼,那代表你很想,但你無法。不是只有山跟旅行你會害怕,還有其他很多你想做但你害怕的事,這是種覺知,你越害怕代表你越想做。恐懼不需要排斥,我不會跟害怕的人說「不要害怕」,但是你要擁抱它。當你擁抱它,你可能就可以穿越它。

三、 您爬過許多山,請問您對中山大學所在的壽山有何看法與想法?

我很喜歡壽山,他是我爬山的最初。那時候我小學二年級,我只覺得無聊,但現在回去,我的感受很不一樣,不是他變了,是我變了。是壽山讓我知道,我太驕傲,自以為是,壽山是我的老師。

◎關於寫作……

一、 除了關於自然方面的寫作,還會想創作其他方面的作品嗎?

會呀。我現在寫的是返鄉、家的題材,我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寫家,但我寫後才發現,我非常想寫家。此外,我還想寫女性,還有自然及旅行。

二、 在寫作中是否遇過低潮期?該如何克服?

當然有。如果沒有低潮期,代表你不在,不曾認真參與過它。
克服則人人各憑本事。我覺得比較重要的是,你覺得現在這個不好的你,是不是你現階段,能做到的最好的你。低潮期很好,代表你要邁入下一個階段。低潮期像通過山洞,你知道你會看見出口,在低潮期的時候,你可以認真看自己,擁抱自己,我覺得低潮期是認識自己最好的時機。

三、 請問您覺得文學是什麼,為什麼人們應該與文學更接近呢?

我不覺得所有的人都要跟文學更接近,也許它跟繪畫或其他創作一樣,可以把深刻的東西說成故事,讓我們咀嚼,並因此關照到自己、認識自己,這是我覺得文學最讓我著迷的地方。我書寫不是因為我熱愛文學,而是因為我想認識自己。

◎關於中文系……

一、當初讀中文系時,還有考慮其他科系嗎?

填志願時我沒考慮其他科系,倒是我媽很希望我去師範體系的中文系,她希望我當老師。我以前曾經想當律師,還在書桌前貼了一張政大法律系的紙條。現在我知道我為什麼想讀法律了,因為大家覺得律師很好,所以我覺得我應該要讀法律系,但我現在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。

二、對過去在中文系受的訓練和修的課程有何看法與想法?對正在念書的我們有什麼建議嗎?

我讀的是成大中文系,系上有很多古文的訓練,戲劇方面的課程也帶給我很多收穫。跟別人比較不一樣的是,那時候出了一個比較新的系所,叫台灣文學系,我看了它開的一些課程,覺得很感興趣,所以就跑去修了,另外,我也修過建築系的課。在那個年紀,我會覺得中文系有些課太過狹隘,但我選擇的解決辦法是,中文系的修課少一點,多去修其他系的課。
我必須承認,大學時的我對古文有偏見,所以我總是蹺那些課。我不會後悔,但自己知道那時的我比較任性,像在選擇要吃的菜一樣。可是就像你不選這道菜,你也不會知道他是什麼味道一樣,我必須承認,這些是我的失去。

三、喜歡為生活書寫,但身為中文系,讀的多是苦澀的古文,在課堂上學的,根本不是自己喜歡的,而是那些不做中文研究就對現實生活完全沒有幫助的學科。我覺得非常痛苦,但為了畢業又不得不念,只好每逢考試就浪費時間硬背,但我有更想追尋的事想做,不知道同為中文系的講者如何面對?

這個人很誠實(笑)。我會選擇在考試的前一天,將這一天都奉獻給這個古文,認真地讀它,只為了明天可以pass。因為我必須對我選擇了中文系這個選擇負責,我不能在選擇了中文系之後又不停地批評他這個不好那個不好,這是我自己選擇的。

◎關於畢業……

一、當初為什麼會決定念研究所?而落榜之後又在什麼因緣際會下參加築夢計畫?

那時想讀人類學的研究所,或東華的創作研究所,但都在複試落榜。我很感謝我落榜,不然我不會因為築夢計畫出國,不會成為現在的我。
我還記得落榜時我很難過,因為我沒辦法符合爸媽的期待,成為劉家第一個研究生,所以哭了很久。我哭不是因為我落榜所以難過,而是我沒辦法成為爸媽期待的好女兒。
我參加築夢計畫是因為當時很想出國,為了出國,我打了三份工。在學校旁的餐館洗碗時,考上研究所的朋友來找我,說他研究所的老師很煩,一直要他申請築夢計畫,要寫申請書、有多少錢可以拿,抱怨了很久。我邊洗碗,心裡想,還是我去申請一下呢?結果就這樣申請上了。

二、您是如何確定自己的志向的?

我花了很多時間才確定自己的志向。不要急,沒有人逼你現在就要知道自己是誰、要做什麼,因為有時候可能連我們的老師都正在摸索,只是我們不知道。要有很大的意志力去愛自己,你才能確定你自己的志向,而不會迎合別人的期待。

三、想要了解最一開始踏出舒適圈,勇敢追夢的契機為何?

我知道家裡不是我的舒適圈,所以我才踏出去的。

四、 請問如何如實面對自己的不足之處?

我們好像都覺得自己的不足之處是丟臉、不能見人的,總是希望讓別人看到自己優秀、能幹、出色的一面,所以對於自己的不足之處,有時連我們自己都很輕巧地閃避過。如果有一天當別人指出,或我自己發現時,我可以誠實面對自己的不足,我就變強大了,因為這件事真的很不容易。
前幾天因為帶活動的關係,做了簡單的實驗,算是活動設計遊戲。我操作過很多次,也很喜歡這個遊戲。遊戲方法是在森林裡矇起眼睛,這時會傳來一陣鼓聲,你要在矇眼狀態下,在雜木林裡走到那個聲音的源頭。結果我走了反方向。我迷失在自以為的強大裡。他們非常有耐心,想等我走到,但之後獨處時,我清楚知道,在那個我自以為強大的狀態下,他們給我再多時間,我也走不到。

整理:黃貞于 (中文107級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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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6年12月20日 於 國立中山大學 中國文學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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